音乐的写作

音乐最安慰人。一个人到纽约访学，下飞机，入住好友家后，从零开始，构建生活空间。第一个要买的，是电饭煲。买回来，煮上饭，当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空气中能够闻到大米的香味，我松了第一口气。第二个要买的呢？是音响。当 Bose 小音响打破静寂，奏出第一个醇美的音符，我松了第二口气：这下可以正常生活了。

年轻人都喜欢音乐。小侄子从杭州来北京求学，到了后，我给他听我从美国带回来的这套 Bose 音箱的效果。当音符响起，他原本看到我就不知道往哪放的眼神，顿时神采奕奕。他说：“姑父，你知不知道我从杭州带了多少个耳机过来？”我猜：“2个？”他骄傲地一笑：“八个”。然后就开始掏包：这个是什么什么，那个是什么什么。我拿着这些耳机，想起纽约，知道它们对于一个独处异乡的年轻人的意味。

在现实生活中，音乐常能把一个人的心境，带离现实，或对现实产生新的体认，这就是所谓的音乐触动心弦。悲伤吗？听音乐吧。开心吗？听音乐吧？阿炳的《二泉映月》、弘一法师的《送别》、柏林爱乐的《悲怆》、霍洛维茨在莫斯科的舒曼的《梦幻曲》、贝多芬的《命运》，这所有的音乐，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你带回自己的过去、带入自己的未来，产生一种新奇的体验。

这么多年来，音乐的写作，一直让我觉得无从下手，所以也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困扰，被我暑假阅读到的，哈佛大学 Thomas Forrest Kelly 教授的音乐课的写作课材料，部分地解决了。Kelly 教授很细致地向我讲解了音乐思考和写作的内容、意义和具体的方法。下面是他的原话，小标题是我加的，以方便大家的理解。

导论

在关于音乐的写作中，我们阐明、解释我们听到音乐时的反应。我们对听到的内容、我们的反应做出清晰的陈述，并区分两者。我们也阅读那些参加作品第一次公演的人的叙述，对比自己与过去听众的相似与不同，从而了解自己。关于音乐的写作让我们能够接近那些难以掌握、表达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让一首曲子这么美丽、有力。最后，我们会在一种伟大的美丽和力量的艺术面前，产生一种回家的感觉。

关于音乐的写作就像写其他任何东西，我们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论点、有趣的想法、清晰的表达和周到的组织。写音乐还需要倾听，用文字表达自己的观察，并将这些观察塑造成一种形式，表达出你对音乐的看法。因此，我们需要贴近、聆听、分析，获得一个视角、观点、对音乐意义的理解。

语言

关于音乐的文章就像任何其它事情的文章似的，只要有一个看起来有道理的、有趣的论点、连贯的结构、令人信服的证据和优雅的风格，就是一篇好文章。当然，它还应该有对音乐细节的精确关注，对音乐中隐喻的明智使用的理解。对这些细节的关注，让读者能够在不参考乐谱的情况下“定位”音乐中的一个片段（就像在一篇书评中定位一个页码）；而隐喻，在语言上，近似于一种想法，只是这种想法是用音乐的语言表达的。

如果你的读者是公众，那么，就简单描述你的耳朵听到的，来支持你的论点。只有在你想表达的内容真正必要时，才谈技术细节。在谈技术细节时，还可以用外行的语言进行补充，确保大家理解。

比如，下面是作家大卫希夫发表在 The Atlantic Monthly 上的 “Misunderstanding Gershwin” 一文中，对弗雷德里克肖邦对乔治格什温的影响的讨论：

“格什温可能从肖邦的 E 小调前奏曲中汲取了一些肖邦最独特的音乐风格。肖邦的 E 小调前奏曲是学习钢琴的学生，在她们学习生涯中，会遇到的第一批真正的音乐。肖邦的旋律强调同一音高的多次重复—— B 四次，A 四次，然后降到升 G。每重复一个音符，它下面的和声就会发生变化；当旋律重复音高时，低音线在半音上向下滑动，使旋律音符听起来更加强烈。”

在上文中，旋律、音高、升 G、和声、低音线、半音，这些词都是技术语言，但作者也用了 “向下滑动”和“强烈”这样的外行、非技术语言。这种比喻式的语言（metaphorical language），比如”滑动“，能够表达音乐的表现。

下面是另一个类似的、很好的比喻：

“该小提琴曲的主题，就像生日蛋糕上的特技蜡烛一样，不断溅射出来，持续提醒听众它曾经的辉煌，直到整个管弦乐队用强音和弦将它彻底浇灭。”

上面这个比喻，就能够帮助读者理解音乐中该主题的重要性。但是，如果比喻用得不好，比如写成下面这样，那么效果就不好了：

“这个小提琴主题听起来既好笑又悲伤，就像看到有人试图吹蜡烛一样。”

上面这个比喻并没有建立比喻的画面（吹蜡烛）和特别的音乐片段间具体的联系。因此，它只是简单描述作者的感觉，而不是作为证据，来支持论点。这样的话，读者并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所以，效果并不理想。

聆听分析

在写之前，首先进行观察：细致的聆听（Close reading）。在聆听的过程中，注意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导致了你的这个反应？音量？音调的切换？结构？重复的音或者篇章？反复聆听，直到你找到了原因。

然后进行分析，把你的观察，有意义地组织起来。旋律的改变，音量，柔软度的变化，特别的歌词，这些对我们理解这个工作有什么意义？这些音乐的形式、重复、变化，有什么意义和功能？你也可以分析音乐的内部不一致、紧张程度、或平滑过渡，来支持你的观点。

确定主题

写作的第一步，是根据你的观察和分析，确定主题（thesis），就是你的主论点。你发现了什么？这个主题应该是不明显的、可以争论的。它不应该不言自明，而应该看起来是似是而非的。为什么呢？因为只有“似是而非”，你才有论证它的必要；也正是因为它不是“显而易见的”，它才是你的创见。而一个人最大的价值，就是他的创见。然后你给出证明。

在选择主题的时候，注意控制它的范围。最好是仅仅对少量音乐元素（melody, instrumentation, rhythm, dynamics, 旋律，乐器，节奏，动态）对音乐意义的影响，或者创造的特别的体验，提出自己的观点。

我们来看一些好的主题和坏的主题的例子：

“贝多芬的天才在他的第九交响曲的精彩的第二乐章中得到了体现，确保了它的持久流行。”

这个主题不好。它很主观（说贝多芬是天才），是一种模糊的主观价值判断。很难证明。

“在他的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中，贝多芬没有遵循（manipulating）奏鸣曲形式的惯例。这是贝多芬对交响乐传统的攻击。注意这种攻击不是要完全破坏它，而是使其适应时代的需要.”

这个主题不错。首先，“这是贝多芬对交响乐传统的攻击”的这一论点，是“不明显的”，是“可以争辩的（arguable）”。比如，别人可以反驳你说：贝多芬在音乐的许多方面都坚持传统，并不攻击传统。其次，这个题目的另一个成功之处在于：它将其关于传统和创新的论点，与音乐的特定方面 —— 形式（贝多芬没有遵循奏鸣曲形式的惯例）—— 联系起来，从而为我们通过使用音乐和历史细节作为主要证据，来证明主要观点的论文铺平了道路。

下面的主题也有类似的特点，都不错：

论证

最后，围绕主题，确定自己要讨论的细节。只充分解释和你的论点（主题）有关的音乐细节。可以进行对比：引用和对比历史材料，比较你的理解和以前听众理解的不同，清楚地写出你在这方面的思考。注意要选择怎样的顺序：时间顺序？重要性顺序？

总之，写作音乐，要求我们，以特别的、具体的音乐细节为基础，提出一个论点。这要求我们注意音乐的背景，了解我们在文化上的期望会如何影响我们聆听和欣赏音乐的方式。这需要仔细的观察和分析。这些将帮助您与音乐建立一种比普通听众所体验到的更深刻、更令人满意的关系。

乐评写作

上面是音乐写作的一般方法。在该方法的基础上，我们下面讨论一种特别的音乐写作形式：乐评。

乐评不同于完全分析式的写作。乐评通常是对一部新音乐作品的全球首演进行评论，这意味着你要跨越新闻写作（报道你所听到的）和学术写作（分析材料）之间的鸿沟。为此，您需要保持适当的语气，让读者对您提供的信息产生信任。您还需要介绍读者需要了解的基本背景信息（作曲家、首演情况如何、音乐家等）。

也许更具挑战性的是，您需要将这些元素组织起来，形成一个更广泛的论点，这样你的评论就不会仅是一个列出事实和观察的“洗衣房清单”。从本质上讲，您将整理您认为重要的细节，以便就作品的重要性提出你的意见。您不会简单声称该作品或表演是“好”或“坏”，或您喜欢或不喜欢它；这些观点可能是起点，但最终，您将使用音乐证据来更深入地挖掘，提出和支持你的有争议的主张。

后记

看完 Kelly 老师的写作课指南，我发给了我的一位喜爱音乐的、电子工程专业、现在在从事自然语言处理和人工智能算法方面工作的研究生。他经过了一年基础知识的学习，正要开始自己的课题学术研究。我问：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发吗？他说：能，数据分析、确定主题（特别是确定一个不明显的主题）、然后论证的过程是一样的。这就是通识教育的意义。

基于 Kelly 老师的指南，我也试着写了一篇刚听过的音乐会的乐评。虽然我对音乐本身的技术细节并不熟悉，但是在音乐会的现场，我根据 Kelly 老师的指南，做了细致的观察（Close reading）。当我发现自己的某种第一印象后，就有意识地注意是什么音乐语言导致了我的这个反应，由此积累了一手材料。我也和 Kassy 进行了讨论，获得了反馈。

虽然有了这些准备，但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发现主题还是确定不下来。这时，我用了哈佛写作老师强调了很多次的方法：即使没有清晰的主题，也可以先写下去，因为写作是纸上的思考，它本身就是一个思考的过程，所以，写着写着，思想会逐渐成熟，主题也就出来了。甚至，当你写到结论的时候，这个主题才会出来。这都是正常的。于是，我就开始写我已经观察到的，并在这个过程中，对它们进行分析。遇到问题，就查找更多资料。在这个过程中，随着写作的内容越来越多，接触的材料越来越多，我对现场各种反应的理解、它们之间的联系，也有了更深的认识。整个文章的内容，慢慢就成型了。

但即使所有我新发现的材料、我想写的所有内容都写完了，我发现我还是没有主题句。这时我也没有着急。我请 Kassy 看，提意见。她说：你太夸他们了。我一看，确实，就又修改了一遍。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的主题还是不清晰。于是我只能先冷藏它一会。直到我又看了一遍 Kelly 老师的指南，然后和学生又讨论了一轮后，我才发现我终于找到主题句了，那就是：交响乐年轻时的自由和快乐，即：年轻的指挥、年轻的乐队、年轻的作品家、在交响乐的年轻时期，创造的作品。这就是整个音乐会给我的整体的感觉。这个主题句是“不明显（not obvious）”的、“可争辩（arguable）”的。因为别的人可以不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有了这个主题后，我再改一遍论文，就感觉顺理成章了。这时，我真切地感受到，这篇论文确实让我对整个音乐会有了新的认识，理解了 Kelly 老师说的：“关于音乐的写作让我们能够接近那些难以掌握、表达的东西。”

在文章最后的结论处，我还用了一个哈佛写作课老师教的技巧，就是在结论的时候，可以通过提问题，凸显文章的意义。即：在论文的论证完成后，我们站在它把我们带到的新高度，从它刚证明完成的新视角，会提出怎样有趣、重大的新问题呢？这些问题，才是凸显论文的价值、证明论文的意义的最好的方法。这种做结论的方法是我以前不会的。这次我用上了这个方法，感觉比以前我写的结论就好得多了。谢谢哈佛的各位老师。

下面就是我写的音乐会的乐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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