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响乐年轻时的自由和快乐

疫情持续已经3年了,此间再也没有听过现场音乐会。上周六侄子来家里玩,说他订了晚上国家大剧院的音乐会的票,是海顿、莫扎特与舒伯特的交响音乐会。我一听就来了精神,感觉这场音乐会很适合作为家庭音乐会。一查,还有票,就立刻买了票,到了大剧院。疫情之下,这场由年轻的指挥、年轻的乐队、年轻的作品家、在交响乐的年轻时期创作的作品,共同演绎的年轻的音乐会,反映了交响乐年轻时的自由和快乐,给我带来很大的安慰。

本场音乐会由赖嘉静老师指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演奏。音乐会快开始时,赖嘉静指挥推开门,一路小跑,来到指挥席,让我觉得她很亲切。90后的她,目前在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攻读博士学位,2022年正式加入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出任助理指挥。她站在指挥席上,稍作停顿,然后就一挥手,海顿 D 大调第六号交响曲“早晨”的旋律就在音乐厅里轻轻地升起,慢慢变得温暖、庄严、辉煌,画面感很强,确实就是如曲名“早晨”所言的一幅日出的景象。然后长笛、双簧管、大提琴、小提琴的声音徐次展开,互相配合,轻松对话。音乐家们看起来游刃有余,收放自如,乐音柔美,富有激情,配合默契。曲毕,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大爷突然大喊一句:“Bravo!”响彻全场,把我吓了一跳。我朝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因为赖嘉静指挥和乐队(我看他们都是年轻人)的表现,确实用心、专业,值得赞叹。

曲目的选择,是本次演出成功的重要原因。这三首曲子,特别适合家庭式的音乐会。这三首曲子是《D大调第六号交响曲“早晨”, 海顿, 1761年》,《D大调第四号小提琴协奏曲,K. 218, 莫扎特, 1775年》, 《降B大调第五号交响曲, D. 485, 舒伯特,1816年》。它们都是作曲家为宫廷或家庭音乐会而作的小交响曲,使用的乐器不多,思想和结构都不复杂,所以,指挥、乐手能够对它们信手捏来,收放自如,听众听起来也轻松自在,很容易进入欣赏的状态;此外,它们的曲风优美,画面感强,本来就是在宫廷和家庭音乐会这样的场景中,活跃气氛用的,所以在现在疫情带来一些困扰的环境下,它们能带给观众一些舒适、惬意的享受,确实十分合适。希望未来不仅是北京的国家大剧院,全国各地的音乐厅都能有越来越多这样的演出奉献给观众。

虽然每首曲子都轻松惬意,很容易理解,但将三首曲子关联起来,还是能体会到指挥和乐队的深意。这是三位作曲家年轻时作品的合集,体现的是交响乐年轻时的自由和快乐。

在三首曲子中,第一首是交响乐之父海顿的作品。海顿生于 1732 年,父亲是修车师傅,所以他学习音乐,并没有家学渊源。只是因为从小唱歌不错,所以被选入了唱诗班,由此进入音乐行业。此后,他一路拜师学艺,以作曲和音乐成就了自己一生的事业。他是真的喜欢音乐。60岁时还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这美妙的艺术中还有那么多要做啊!”

海顿很关心人,因此获得一个昵称:”海顿爸爸“。这是因为他自己出身贫寒,学艺的道路历经艰辛,不止一次露宿街头,所以,他很关心身边普通的人。比如:他最后的遗言,竟是在发现邻居的房子遭到炮轰后,安慰自己的仆人们不要害怕。而他经历过很多荣辱之后,对待人生的态度,也十分练达。

海顿对生活的态度,以及对身边人的关怀和幽默,就体现在了这次演出的《D大调第六号交响曲“早晨”》中。这首曲子作于 1761 年,当时他 29 岁。首先,曲子刚开始时“早晨”的画面,就令人感到温暖、鼓舞;其次,他在乐曲中,特地给每一位乐手创造了个人表现的机会。我在演出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个特点:不同乐器独奏的声音此起彼伏,让我能够欣赏每一件乐器、每一位乐手的演奏。我发现,小提琴独奏的时间尤其长,让我注意到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家的出色发挥;大提琴的声音浑厚、沧桑,让我沉醉;平时不常听到的古弦琴的声音,一弹一弹的,让我想起教堂中常出现的管风琴的声音,给我一种安宁的感觉。

海顿为什么要这么安排,给每一位乐手个人表现的机会?我查找了资料,发现原来是因为他当时服务的贵族有一个习惯:如果他被某位乐手的音乐打动了的话,会特别奖赏这位乐手,所以,海顿就特地这么设计,让每位乐手都有独立表演的机会,这样也就有了获得奖赏的机会。从这就可以看出,海顿多么关照身边的人。然后我还查到一个视频,是巴伦博伊姆指挥、演奏的海顿的另一部交响乐。在视频中,这个曲子演着演着,音乐家就一个个都离场了,最后巴伦博伊姆也不指挥了,走下指挥台,坐到了唯一留下来的一个音乐家身边,陪着他完成演奏。现场一片欢笑。据说,海顿创作这样一首曲子的原因是:当时快要放假了,大家都很想早点回家,所以,海顿就做了这么一个曲子。给贵族表演完后,贵族也理解了海顿的意思,开心地给乐队放了假,乐手们得以早点回家,和家人团圆。从这两个故事,我发现年轻时的海顿是一个很有趣味、人情味、甚至有些调皮的人。

海顿的这种“以人为本”、不端着架着的姿态,也在这次音乐会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交响曲的一首曲子有好几节。每节中间有停顿。按经典的听音乐会的规矩,演完一节后,观众是不应该鼓掌的,因为曲子还没有完呢。但在这场音乐会上,习惯了每听完一首歌就热烈鼓掌的观众,还是忍不住,乐队一停,就会鼓掌。此时,我看见赖嘉静指挥和音乐家们并不以为意。赖嘉静指挥似乎还回头,轻松地和大家打了一下招呼。我觉得这样做就很好。因为我们是在听海顿的作品,想想海顿如果现在会怎么做,特别是在现在听一场音乐会并不容易的时候?我想答案是非常明显的:贴心的海顿一定也会这么做。大家在疫情间隙,聚在一起,听听交响乐,就已经是很难得的欢聚了,就暂时放下那些规矩,自由地表达自己的热爱吧。

当然,海顿能这么自由地创作,可能是因为当时还没有这么多的规矩。毕竟,他就是”交响乐之父“,这就是说,他写成啥样,交响乐就是啥样啊。所以,他是完全自由的。这让我想起艾默生在他的代表作《美国学者》一文中所说的:没有谁天生就会写出伟大作品,每个人都要勇敢地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自由地创作,因为那些伟大的作品,在被写作时,它们的作者,其实也就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呢。比艺术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心灵。而艺术的心灵最重要的,是自由。

海顿这种为了照顾乐手的自由安排,后来被证明是一个很大的创新。在此后几百年的音乐作品中,我能够找到对他这样做的回应。比如,我一听到海顿这部作品中各乐器独奏此起彼伏的声音,就立刻想起二十年前在芝加哥音乐厅听伦敦交响乐团演奏史特拉文斯基《火鸟》的感觉。当时我也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至今难忘,只是《火鸟》的乐队更加庞大、乐器之间的对话形式更加丰富、节奏更加跳跃。所以,经典的其实就是现代的,而现代的也其实是经典的。音乐中真正不死的是什么呢?是音乐中的赤子之心,它能流传千年,不断得到后人的呼应和共鸣。

三首曲子的第二首是莫扎特的 D 大调第四号小提琴协奏曲,K. 218, 作于 1775 年。莫扎特是 1756 年生,所以做这首曲子时,他才19岁。我坐在国家大剧院舒适的红椅子上,看到这个信息,就转头问坐在我旁边的小侄子:你多大了?他说:19岁。我看着他,想:19岁是一个人什么样的年纪呢?我想了想我的小侄子现在在忙些什么:看 B 站的番剧,画漫画,研究各种耳机、音响、限量款的球鞋。他最近沉溺于绘画,在其中也找到了创作的乐趣。有时他会把作品发到家庭群里和家人分享,并且解释自己努力后的心得。昨天他还在和我说:”你看,我把这根线这样改了一下,是不是感觉就很不一样?画画真是太神奇了!” 我听着他这样的描述,就觉得艺术天生是属于年轻人的吧。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投入到一个看似没有明确的目标、也大概率没有结果的事情,并且乐此不疲。这是年轻人的什么特征呢?这就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啊,这就是一个人本能的好奇,对自我、世界的探索欲望,和对表达的热情啊。这些,我在海顿、莫扎特的身上,都看到了。

这首曲子由中央音乐学院劳黎老师担任小提琴独奏。莫扎特的这首曲子比海顿的曲子,华丽很多。刚开始的军队进行曲很容易辨别,然后主奏小提琴和乐队在多个主题之间叠加、合奏,让我眼花缭乱。然后劳黎老师的高音一出来,让我精神为之一震。劳黎老师像莫扎特一样,也是年少成名,10 岁师从林耀基教授,13 岁与北京交响乐团合作,担任门德尔松小提琴协奏曲独奏,然后出国留学。归国后表演和教育事业两不误,独立编著了《小提琴练习曲的艺术-详解与练习》,令我钦佩,因为我知道编一本教材,工作量很大,一位老师要对她所从事的事业有极大的热情和很多独特的体会,才会下决心去编一本教材。我看着年少成名的她,在台上投入地演奏同样是年少出名的莫扎特的作品,想:劳老师此时,会不会想起 19 岁时的自己呢?我们家 Kassy 也曾经求教于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位老师。以前陪 Kassy 学琴时,经常见老师拿起琴,气势如虹地演奏一曲。他演奏时的神情,我至今难忘。我把自己的这个联想告诉 Kassy,Kassy 说:我老师不是这个风格,他最喜欢的是《流浪者之歌》。我想了想,确实。老师给 Kassy 分享的中央音乐学院全套课程材料,我们至今还珍藏着。Kassy 虽然不再上小提琴课了,但她依旧有对小提琴的眷恋,学习之余,还会拿出小提琴,自己拉一会。每当这个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就感到特别安慰。

音乐会前两首曲子的作者(海顿和莫扎特)在生活中是很好的朋友。但是,据说他们在 1781 年才成为好友。所以,在莫扎特 1775 年创作本场音乐会演出的《D大调第四号小提琴协奏曲》时,他和海顿可能还不熟。但海顿创作《D大调第六号交响曲“早晨”》是 29 岁,莫扎特创作《D大调第四号小提琴协奏曲》是 19 岁,所以我能够感觉到,两位年轻人的心,在作品层面上,是相通的。一个人有很多和自己内心对话的方式,比如写作。但写作等方式,都需要借助物理的方式,留下痕迹,只有音乐,是完全私人的,它在内心中激起的涟漪,只有自己知道。而一旦你发现这种涟漪,别人居然也有,那就了不得了,那就是知己。知己这种关系,古有伯牙和钟子期,现有电影《Begin Again》中惺惺相惜的两位音乐人。每个人都想得到自己的知己吧,但很显然,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无疑,音乐能够帮助你找到知己的几率,这也是音乐对一个人认识自己、和世界建立连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价值。

最后一首,是舒伯特作于 1816 年的降B大调第五号交响曲, D.485。舒伯特生于 1797年,因此,他作这首曲子时的年龄,和莫扎特作前面那首曲子的年龄,是一样的,即 19 岁。听完后,我和 Kassy 交流。我说:这个曲子给我的感觉是,特别“规整”,她立刻说:对,就是这种感觉。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一方面是因为这首曲子的声音一出来,就异常浑厚、平和。然后,在曲子进行的过程中,声音都不紧不慢,平稳、安详。乐器之间的对话非常完整、很有规律,因此也很容易理解。另一方面,这首曲子使用的乐器比前面两首使用的乐器更多、更全面,俨然是一套很规整的交响曲的模样了。我原来以为舒伯特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年轻人,没想到他这么小,就能写出这样规整的交响乐。这反映了交响乐在海顿时代出现之后,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在舒伯特时代达到的成熟。

舒伯特交响乐虽然形式规整,但乐声流淌之处,尽是无限的温柔。在赖嘉静老师的指挥下,整个剧院被一种青春的希望氛围包围着,让人忘记了外面的世界。这一方面是因为赖嘉静指挥和乐队的这些年轻人们对乐曲温柔、细腻和贴心的演绎,让人感到亲切、安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舒伯特就是这个风格。据说,舒伯特的一生中,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年轻朋友们的友情。他的朋友们,因为喜欢他的曲子,常常把他接到自己家住,让他专心作曲,也热心演唱、传播他的作品。他和朋友们相处也非常自在。据说,他有很多外号,其中一个是“他有什么能耐?”,另一个是“他买单?” 这是因为每次有朋友向他引荐新的朋友,他总要问这两个问题。总之,朋友们都喜欢他,他和朋友们在一起,也很随意。他的朋友圈就是以他的名字莫名的,叫“舒伯特圈子”。

我唱过舒伯特的歌,那就是他的《摇篮曲》。Kassy 小的时候,我有一张摇篮曲的光盘,里面是各国的摇篮曲,其中就有舒伯特的《摇篮曲》。夏天的时候,中午 Kassy 午睡,我常常唱这首歌,因为它是如此的宁静,唱起来,感觉气温都会下降。你看它的歌词: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爸爸的手臂永远保护你。世上一切幸福的祝愿,一切温暖全都属于你。多么美的歌词啊。虽然 Kassy 现在长大了,但我有时候早上送她上学的时候,她在地铁上还是会枕着我的手臂休息一会,这时候我就会想起这首歌,想起那些夏日的午后。这首歌,也是年轻的舒伯特 19 岁时写的哦。

舒伯特的歌,全是他内心真实的流露。他爸爸虽然是老师,但好像并不是音乐老师。他也不是音乐科班出身,一直没有经历过专业的训练,因此,他对更加专业的作曲家,比如贝多芬,非常敬畏。据说,他在路上看到贝多芬,都不敢上前和他打招呼,虽然他内心里非常想和贝多芬交流,死后甚至葬在贝多芬的墓旁。但他并不因此就自惭形秽,不敢创作。相反,他从来没有停止过自己的创作。他很珍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想,他能够这么投入地创作,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的朋友一直珍视他的声音。他们对他作品的喜爱、支持一定给了他非常多的自信。这导致他几乎一刻不停地创作。在他短短的31岁的生命中,他创作了超过600首歌曲,19部歌剧、歌唱剧和配剧音乐,9部交响曲,19首弦乐四重奏,22首钢琴奏鸣曲,4首小提琴奏鸣曲。他住在朋友家,不停地写,全身心地写。他自己都说:“我整天都在写,每当我完成一部,马上开始下一部。”有一群年轻的、爱自己的朋友,多好啊。希望大剧院管弦乐团年轻的指挥和乐手们,也有这样的感觉。

音乐会选择舒伯特这样一首曲子作为结尾,确实精彩。一方面,它反映了海顿于18世纪中叶开创的交响乐,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发展后,到了19世纪上叶,其结构、音乐语言、乐器运用等方面达到的程度,这就在学术上,给整个音乐会,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另一方面,从第一首曲子”海顿爸爸“的风趣、对人的关怀开始,经过第二首曲子莫扎特精灵般、青春炫目的华丽后,又回到海顿的传统,让同样年轻的舒伯特,发出他青春、透明、无暇、纯洁、发自内心的声音。这在当今这个正被病毒、战争、死亡、衰退、愚昧、暴力蹂躏的世界中,是多么的可贵。这场音乐会虽然小,但它发出了年轻人的声音,那就是,这个世界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它终归最终会属于我们年轻人,属于年轻人的自由和快乐。这场音乐会虽然小,但它发出的一点、却强大的光芒,照亮了我已经黯淡、无助的心灵。这就是这场音乐会对我的意义。音乐会散场后,我在阅读中了解到,舒伯特作这首曲子的时候,把它视为一首庄严弥撒曲。这正符合我上述的理解。在此,我要由衷地感谢指挥和乐队的年轻音乐家们的精心安排和演绎,给我带来的盛宴,由此,我也对赖嘉静指挥和乐队未来的作品充满期待。

舒伯特的这首曲子,也让我对德国音乐家的认识更加深入了。当这首曲子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时,我就像看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突然交来了一篇格式工整、内容完整、连字体排版都无可挑剔的博士论文。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首曲子中,将形式和自己想要表达的感情结合得如此自然,丝毫没有因为曲式的规整,影响内心的表达,这太神奇了。这是年轻时候德国人的特点吗?为什么现在德国人给我的印象不一样?这让我对德国人产生了很大的好奇:我印象中的德国人,严谨、负责到极致,是习惯了各种规矩,能够在官僚体系中安之若素,面对繁冗的公文一点不感到困倦的人,但他们的内心却曾经这么浪漫,这怎么可能?他们的赤子之心在官僚机器的销磨是如何演变的?这和后来的德国两次发动世界大战,又有何种联系?对这一点,我将继续追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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