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动入静:辩经之后的诵经与回向

激烈的辩经结束后,僧人们并没有自行散去,而是围坐在一起,由一位高僧领诵,开始了诵经。随着诵经的喃喃声,僧人们复归修行所需要的平静。

辩经结束的时间到了。所有僧人慢慢从各自辩经的位置站起,静静地围坐在一位高僧的周围,开始诵经。诵经是一种“归入静谧,回归内修”的仪轨。一位僧人提着一个点燃的香炉,四处走动,让整个院子都弥漫着藏香。然后,坐着中间的高僧开始以非常深沉、浑厚的声音领诵。他每领诵一段句子,围坐着的僧人们就接着诵出一段新的经文。在喃喃的念经声中,人们开始沉思。

我看着坐在中间的高僧。他是诵经的领诵师,执掌着诵经的声律。他使用喉音或称“颂音”,发出深沉的声音。喉音/颂音是以喉部共鸣为主的低沉声部。低沉的颂音在胸腔里共振,把呼吸与节拍拢到一起,唤起其它僧人的内心共鸣。他引导诵经的节奏、唱腔、次第,而全体僧众在他的引导下,齐声唱诵,气势宏大、节奏分明。方才还唇枪舌剑的青年,此刻双目微闭,如入无人之境。低沉的颂音像一条稳稳的水流,把散乱的念头慢慢冲淡。我屏息静听,只觉天地渐寂,连空气都沉入了禅定的温柔怀抱。

我细心地聆听他们诵的经文,试图分辨他们诵的是什么经。辩经结束后常诵读的经文是《心经》和《愿文》。《心经》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它侧重般若空义的观修根基,强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诵读它,能帮助我们放下对外界的执着,看到一切皆空、皆无常,烦恼自然减轻。《愿文》为祈愿/回向文的统称,体例多样,表达的是将今日辩经之功德回向众生,让众生智慧增长、佛果速成的愿望。诵读它们,能够提醒自己放下自我中心,把关注从自我移向他者,情绪也更易安定。

激烈辩论顷刻化为低沉持咒,原本神采飞扬的僧人们逐渐沉静如水。这种由动转静的转换,正体现了“禅定”的修习:通过专注诵经、调息寂念,我们的心从纷乱回归澄明。当时的氛围也感染我初尝定境之宁。

我明白了:诵经是把心安住的练习。像转动转经筒一样,诵经也是一种“专注+放下”的修行方法。像转经筒那样,声音也是一个人通往自己内心的桥梁。通过它,能够振动我们的心灵。诵经的音节有固定节奏、旋律,就像一个节拍器,帮助我们进入禅定。就像转动转经筒一样,长时间诵经也可以让人进入节律一致、心息合一的状态。这种状态使杂念减少,呼吸变慢,心绪趋于平稳。诵经中,我们集中注意力、放慢呼吸、跟随音律。这和现代心理学中的“正念训练”很相似。长期训练后,人的内在会更清明、更少烦躁、更有耐力。所以,诵经是把心安住的练习。当我们的声音、意义、呼吸、心念四者合一,我们便能调伏内心的不安和烦扰。

我很佩服这一高明的安排:辩经之后一起诵经。辩经属于智慧修,即通过思辨、推理,澄清见解;而诵经属于定力修,即通过音声、专注,调伏心念;两者结合,正是藏传佛教修行的核心支柱:“闻思修”。“闻”是听闻佛法;“思”是通过辩经理析加深理解;“修”则是透过诵经、观修将智慧融入内心。通过诵经,僧人们正可以复归修行所需要的平静,然后去研究辩经中发现的问题,在辩经带来的启迪下,获得更深的智慧。

大家正在诵经时,一位僧人拿着一叠钞票过来,给每一位正在诵经的僧人一张钞票。这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又富有传统意义的场景,即藏传佛教中的“供养”仪式。具体来说,一位施主把这些钞票交给了这位僧人,托这位僧人向寺院供僧,以向僧众表达尊敬,积累自己的福报与智慧功德。然后这位僧人选择在诵经时给大家分发供养,是因为在藏地传统观念中,供养正在诵经或修法的僧众,被认为尤为吉祥;不少寺院会在集体诵读时接受供养与祈愿。此时,我看到的是一种双向积德的行为:施主(也就是供养者)种下善因;僧人(也就是接受者)成就了施主的功德,自己也修持了戒律,并回以祝愿与诵经功德。

这就是佛门中“回向”的传统——并非将功德据为己有,而是以无私之心将福德分享,将善意播撒四方,真正体现了悲智双运的精神高度。僧人们围坐合掌,齐声念诵起《愿文》:“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我屏息倾听,心也跟着宁静舒展。此刻他们所念所愿,便是在将白日辩经修行所得的全部功德,虔诚地回向给苍生,愿众生离苦得乐。一种直抵人心的善意在夜空中回响,久久不散。

把功德放下,把愿心托起。我看着在树下围坐着的、在诵经中沉醉的人们,理解了他们的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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