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寺:亲近善知识
到色拉寺,我们是冲着“辩经”来的,因为辩经是一个非常有特色的旅行项目。结果,我在这里揭开了藏传佛教教育体系的面纱。
色拉寺全名为色拉大乘寺,位于拉萨北郊色拉乌孜山南麓,离市区五公里。它是西藏的第二大寺,始建于公元 1419 年。从措姆凉粉出来,走几百米,我们就上了公交车,坐了 40 分钟左右就到了色拉寺。
走进色拉寺的大门,迎面是一条上山的大路。走在路上,非常凉爽。虽然外面太阳暴晒,但道路全被绿树笼罩,而且有风从山上吹下来,带着凉意。路边水沟里,清澈的溪水从山上流下,发出淙淙的的声音,也让人更觉得愉快。
路的两边全是僧人住宿的二层房子,类似一座小镇的感觉。这就是三大寺独具特色的“学院 + 同乡会”的组织形式。最高峰时,这里有两万僧人同时学习。他们是这样组织的:
首先,寺中的僧人们属于不同的学院。这些学院被称为扎仓学院,各自独立运营。色拉寺包括昧扎仓、杰扎仓两座显宗学院及密宗院。这种学院制不是色拉寺特有的,格鲁派三大寺(色拉、甘丹、哲蚌)都采取这样的学院制。不同的学院有不同的气质。新来一个学员时,各扎仓会派出使者,和这位学员见面,共同商讨他应该加入哪个学院。
然后,在各个学院中,僧人们按照自己来自哪里分属不同的“康村”,然后在各自的康村中住宿、学习。每个扎仓学院下设若干康村。每个康村有自己的殿堂和僧舍等。康村是一种类似同乡会概念的组织,其僧人成员大多来自同一地区。譬如四川阿坝州的僧人一般会进入嘉绒康村。其他拉萨本地、内蒙古、云南、青海等地的僧人,亦各有康村。这种形式很给我启发。它能加强僧人间、僧人和所在地区之间的连接,有助于僧人和佛教事业的发展。它也是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类似以前各大城市的同乡会馆,以及现在的同乡会。所以,属于同一个康村的僧人有很强的认同感,会为出自本康村的优秀僧人自豪,比如四川嘉绒藏族地区康村曾培养出四任甘丹赤巴法王,就被传为美谈。如果一个康村曾有成员登上法王宝座,那么这个康村殿堂的屋顶上就会亮出白色法幢,为整个康村自豪。
我穿行在这些康村之间,似乎看到当年在这里求学的僧人们的影子。他们在这里的学习生活是非常严格的。宗喀巴大师严格寺院的组织和管理制度,对自己和弟子的要求都十分严格。当时的藏传佛教中以噶举派和萨迦派最为强势,但由于政治及利益的残酷斗争,都有所衰退。宗喀巴目睹当时宗教界的戒律废弛、不习经典、侵害教民、信誉低落等现象,十分痛心,决心要实行宗教改革。1388 年,他在受过比丘戒后改佩黄帽,表示决心振兴戒风。他改换衣饰,戴黄色桃形帽冠,身披橘黄袈裟,两肩以“巴东”为饰,表现了他能持有一切有部戒律的决心。这也就是著名的格鲁教派(即黄教)的起源,“格鲁”就是“善戒、善律”的意思。他创立的黄教教规相当严格。他严格寺院的组织和管理制度,规定僧侣严守戒律、独身不娶、不饮酒、戒杀生,每日必体察自身。由于大师妥善地重振了戒风,自己亦连最细微之戒条亦丝毫从不犯失,令当时佛教界起了一场至今尚兴的革命。
走进大殿,整齐排布的坐垫占满了整个空间。当年宗喀巴等大师就是在这里为学生们讲学的。藏传佛教认为教育中最重要的是“闻思修、讲辩撰”。“闻、思、修”指的是以十多年认真学习,建立个人的知识基础和宗教修为,“讲、辩、撰”指的是弘扬所学,开悟他人,培养后晋,经世明道,最终达到普渡众生的目的。因此,“闻思修”是“利己”,而“讲辩撰”是“利他”。先利己,再利他。利己是为了利他,这就是藏传佛教对它的弟子的基本要求。通过这样的过程,它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不单学识深博,而且能够论经讲法,能言善辩,著书立说。这是非常科学的。
宗喀巴大师就是“闻思修、讲辩撰”的典范。在“闻思修”方面,他 7 岁时在夏琼寺出家,学习藏文和显、密经论 10 年,然后前往西藏朝佛,遍游各大寺院,向著名高僧学习。34 岁时,已对佛法颇有造诣,能讲 17 部佛教经典。对佛法以外的其它学科,大师也非常通达。当时很多负盛名的医师也向他学习。他非常善于思考,并勇于质疑。仁达华大师在教他时,发现他对每部教法略听便能领悟,还能针对教法中的最细微的难点发问,不禁叹言:“教授你必须很留神呀!”慨叹只要略微不留神,便会反被作为徒弟身份的宗喀巴以惊人的智慧问倒。他确实是我学习的典范。
在“讲辩撰”方面,宗喀巴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师。33 岁时,他在三个月内,每天分十五座讲法。十五座所说内容各不相同。每一座都以一部大论为主,辅以多种疏钞补充,再把诸家观点一一比较取舍,令听者无不折服。最终,他在三个月内讲示了十七部大论。另两次开示中,大师曾同期讲演二十一部及二十九部大论。他一生中写成十多卷著作,内容涵盖戒律、中观、般若、密续、因明学乃至医学、历法及造像量度等,无不为该领域内的权威著作。特别是,为了帮助大家修行,宗喀巴大师非常认真地整理、写作了“成佛手册”,这就是他在 1401 年和 1406 年分别完成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和《密宗道次第广论》两大著作。这两部著作成为格鲁派的思想理论基础。这让我不得不服。
色拉寺教授的内容十分全面,和现代通识教育有异曲同工之妙。学院教授“大五明”和“小五明”,大五明包括“声明”(语言与训诂学)、“因明”(宗教逻辑推理)、“内明”(佛学)、“工巧明”(工艺和科学)、“医方明”(医学和医药)。小五明则包括修辞学、戏剧学、韵律学,星象学、辞藻学。寺院教育以宗教为主导,其他知识技术为从属。与这些学问有关的经典,全都收录于《大藏经》内。此外,寺院还培养兼通医卜星相的专才,以至精于制造各种佛像和法器的人。
这就是宗喀巴大师创建的由三大寺与二密院构成的藏传佛教完整教育系统。三大寺就是色拉寺、甘丹寺和哲蚌寺。二密院就是上密院和下密院。这些寺庙,虽然被称为“寺庙”,但其实是组织非常严密的“佛教大学”。它们并非供僧人常住清修的道场,而是有着一套完整培养体系的佛法学院。藏传佛教包括显宗和密宗。宗喀巴大师为大家确定的学习路线是:先显宗,再密宗。这非常科学:显宗为学生打通学理逻辑,而密宗训练传教人员,能够向大众传教。三大寺主要负责研究和传授显宗,影响力极大,有“天上日、月、星,地上色、甘、哲”之说。而二密院负责教授密法,传授密宗。这 5 所学院是格鲁派的主要教育院校。它们一举奠定了格鲁派在西藏宗教、政治、文化版图中的核心地位,自己也从此成为藏传佛教中最高的权威教育机构。
宗喀巴大师为这套系统还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教育、升迁与考试体系。该体系完整覆盖了从启蒙教育到取得最高“格西”学位的整个教育过程。“格西”是“格瓦西年”的简称,意为“善知识友”,或“良师益友”。它是显学的最高学位,至少要修毕印度佛教先圣所撰的“五部大论”才能取得。格西学位分四级,以“格西拉让巴”为最高学位,是藏传佛教学经僧人的最高目标。要取得格西学位,就要在大昭寺通过现场辩论,接受各界高僧的考验,是非常不容易的。
基于这套体系,大师实现了凭学识来推举藏传佛教最高权威学者的机制。在藏传佛教中,法王是最高的权威学者头衔,全名是甘丹赤巴法王。按传统,只有显宗毕业于三大寺任一、密宗毕业于二密院其一,并任过三大寺及二密院的方丈者,方有资格成为候选人。这就确保了法王会从最高学者中选出,而不取决于出身、名位等非学术因素。“甘丹宝座本无主,唯怕来者无学识”之古语,说的就是这个效果。这套机制确保了藏传佛教的学术界一直有着很高的水准和活力。这就从根本上保证了他创立的学派的健康发展。
事实证明,宗喀巴大师建立的这套体系是成功的。它让格鲁派成为藏传佛教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让藏传佛教深入到西藏每一个人的心中,流传千年。宗喀巴大师的很多弟子后来都独当一面,奔赴各地,成为格鲁派各大寺的开创者和主持人。创建色拉寺的大慈法王释迦耶协就是其中一位。公元 1408 年,明成祖永乐皇帝远闻宗喀巴大师之威名,屡次遣使迎请大师晋京弘法,大师辞而不赴,改遣其高足释迦耶协代他入京。这位高僧在内地京城及五台山等处大转法轮,被明帝册封为国师,赐号“大慈法王”。1419 年,大慈法王回到西藏后,便在宗喀巴大师曾长年闭关及说法之处创建了色拉寺。
“亲近善知识”。站在色拉寺漫山遍野的学生宿舍和佛殿前,我不敢相信,这句话就在我眼前。藏传佛教严谨的教育体系:小僧入学、长老考经,都体现出藏传佛教对“亲近善知识”的系统性追求。这让我体会到找到一个好的“善知识”的体系对于修行道路的价值。宗喀巴等大师建立的这个体系,让我明白,在西藏人的世界里,善知识如灯塔般存在 —— 正是有了对善知识的全面、系统性的追求,现在西藏人们的心中,经历过这么多煎熬后,依旧没有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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