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长头:在大地上学会放下

一早到大昭寺门前磕长头。这时候人少,我不会打扰到别人。

早上 6 点多出门,拉萨还在睡梦中。一早出门,发现外面安安静静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树上小鸟的叫声。这不奇怪,拉萨的公交车都要到 6 点 40 分才发出第一班。走到布达拉宫广场门口,发现竟然还没有开门,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不像北京的公园,一大早就有很多晨练的人。迎着朝阳,往大昭寺走。一路上只看到几辆旅游大巴,在等上车的游人。整个城市,还是睡着的。

走到大昭寺广场前,已经有五六位藏族朋友在磕长头了。广场很大,因此广场那头的大昭寺显得遥远。太阳刚刚升起。阳光在远处射过来,把大昭寺的金顶映照得熠熠生辉,也温暖地打在我的脸上。广场上正在煨桑,青烟袅袅地升起,隐入上方的蓝天白云。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藏族朋友们合掌、拜下、又爬起的有节奏的声音,还有旁边一位大姐喃喃的念经声。

我遥望了一下眼前的大昭寺,静了一下心。清晨的阳光从大昭寺的屋顶上打来,有一点刺眼。我开始念我事先抄录的一则简版通用祈愿文:

我今日身口意,

向诸佛菩萨恭敬礼敬。

愿我以此微愿微力,

回向父母安康,妻女平安;

愿众生离苦得乐,愿世界清净和谐。

唵 嘛 呢 叭 咪 吽(Om Ma Ni Pad Me Hum)

念出第一句时,我就哽咽了。磕磕绊绊念到“愿父母安康、妻女平安”时,已泣不成声,因为这确实就是我心底里的愿望。最后念“愿众生离苦得乐,愿世界清净和谐”时,我已经很高兴了,因为这就是我想说的,当我从来没有说过,而今天我终于说出来了。

念完后,我先做磕长头的第一个动作:双手合什,举过头顶,朝向清晨阳光下的大昭寺。这时,我感到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似乎要离开地面,飞向天空。

然后是第二个动作:把手收回来,在额头、嘴、胸口接触三下。这三个动作完成后,我理解它的含义。这意味着:我将要做的,不是心血来潮、随意而为,而是经过我的大脑思考,出自我的真心,“身、口、意”合一的行为。我感到内心非常充实,对下面要做的事,充满了确信。

然后我做第三个动作:双膝跪地,伏身,双手撑住地面,额头轻触地面,然后双手前伸,整个身体贴到地面上,额头触地,两手在前面合十。

我的额头和整个身体贴近地面的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全身心地竟贴大地。我没想到这样贴着大地时,会这么安心。我早已习惯了用脚踩踏这片大地,却不知道,当我放下自己,投入到大地的怀抱中时,竟是如此的踏实。土地接纳了我,大昭寺接纳了我。我感到它们的支持、包容。一种温暖包裹了我、淹没了我,让我感到幸福。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这片土地抱着我,我也抱着它。我发现我终于放下了自己。而把自己放下,放得这么低,会这么幸福。清晨的大昭寺的花岗岩地面,原来并不清冷,而是那么温暖。

但我不能耽搁,沉溺于大地的怀抱。按照磕长头的规矩,一旦全身贴到地面,就要立刻双手支撑爬起来,不能趴在地面上休息。这是因为:爬起来意味着涅槃、重生。因此,我必须立刻爬起来,获得新生。

我立刻爬起来,站在清晨的阳光下,望着大昭寺,眼角挂着泪,嘴角却挂着笑,觉得自己那么幸福。我有力量实现一分钟之前我许下的愿望了。我有了大地给我的力量。我可以去实现我的愿望了。

把自己放下后,我发现自己变得平和。我感到自己这个变化的第一件事是:我立刻能接受 Kassy 做的一切了,比如,她早上想多睡一会,就睡吧。她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不再焦急地等待。于是,我 8 点给她打电话,叫醒她一下,然后就耐心地在甜茶馆喝我的茶。9 点 10 分她还没来,我也不着急,只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就不来喝甜茶了。她解释说 8 点醒来后又睡着了。我真心地觉得这也挺好的,因为她又多享受了一会睡眠。我就开开心心地自己去藏药店买纪念品了。

把自己放下后,我发现自己也能够放手。放下自己后,我自然地也就放下了自己的各种角色。我突然明白,我对别人安排得太多了。我总是试图在前面领着别人走,这样别人就会一直在后面跟随。这就是大家没有主角光环,总是跟在后面的原因。因此,凡事都得让人们自己决定。我要改变和人们在一起的走路方式。我要走在人们后面,而不是前面。这样,人们就会自己决定向哪走。慢慢地,就会习惯做决定,“即兴地”做决定,不再觉得做一个决定,问一个问题,说出自己的想法,需要那么的谨慎。大家就会适应,习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会放松地问问题、讨论、向前。

磕了三次后,我站着,双手合十,轻触胸口,低头微笑,然后向大昭寺方向合掌,轻声念出:扎西德勒(藏语“如意吉祥”),感觉特别快乐。

我不想停下来。于是,我就又念了下面的祈愿文,然后又磕了三次。这套祈愿文如下:

我叩首,敬天地;

我伏地,净身心;

一身一拜,愿众生脱苦海;

一念一祈,愿我心归正道。

愿父母康健,妻女安乐;

愿我愿无碍,众愿皆圆满。

唵 嘛 呢 叭 咪 吽(Om Ma Ni Pad Me Hum)

我拜完后,身边磕长头的藏族朋友们还在拜着,没有停止的迹象。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匍匐起身,周而复始,毫不松懈。我站着赔了他们一会,舍不得离开。我明白:我刚做的,是藏民一生都在做的;我拜的,是慈悲为本、智慧如海的菩萨;我的愿,从叩首那一刻起,已经悄然启程。我愿意和他们一起拜,一起启程。

不时有阿妈走到我前面的广场花坛前,把手搭在花坛上,朝着大昭寺,低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双手合十,拜一拜,又走了。每天早上,在一天工作开始之前,走过来和大昭寺说几句,已经成为了她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这是她们的生活,也是她们的修行。又或许,她们并不区分生活和修行。这样的人,会伤害别人吗?我觉得不会。因此我喜欢她们,愿意和她们在一起。

时至今日,即使离开了拉萨,到了离大昭寺万里之遥的地方,那天站在清晨的阳光下,念着祝福的话语,顶礼,伏身,全身投入大地,再站起,迎着阳光,微笑,说“扎西德勒”时,我内心的平静,感受到的力量,依旧记忆犹新。我的修行,还有我的生活,也从此开始,再不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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