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寺外:无明和我执
在大昭寺门口和 Kassy 会合。她这么快就到了,让我惊讶。我问她:怎么这么快?她说:我是竞走过来的。晚上回到酒店,我发现装面包的盒子里少了一块明白,才想起早上她应该是边走边吃面包赶过来的,然后一上午都可能是饿着的,就有一点心疼。但这是她的修行,我想。
走到大昭寺前,就感觉到它的神圣,与众不同。大昭寺是藏传佛教最神圣的寺庙,在藏传佛教所有派系中,都享有最神圣的地位。藏族人甚至视它为宇宙的中心。对大昭寺的发展,松赞干布和宗喀巴两位做出的贡献最大。公元 7 世纪,松赞干布建立了大昭寺,专门供奉他从尼泊尔迎娶的尺尊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佛 8 岁等身像。此后,它被不断扩建。1409 年,宗喀巴大师召集各教派喇嘛在此开创性地举行了传昭大法会,并将寺院正式命名为大昭寺,一举奠定了大昭寺在藏传佛教各派中的最神圣地位。
到了大昭寺,我们也就来到了拉萨的中心。拉萨老城区(八廓街)紧紧地围绕着大昭寺。古语说,“先有大昭,后有八廓”。这是因为有了大昭寺之后,朝拜者聚集,形成繁华的市集,这就是八廓街,最后发展出整个拉萨老城区。“拉萨”的市名,就是来自大昭寺原名“惹萨曲朗祖拉康”中的“惹萨”之变音。
进入广场后,我们首先到大昭寺门口实现我们共同的愿望:磕长头。大昭寺正门前有一块标着“磕长头专区”的区域。里面已经有很多藏族朋友在磕长头。我们走到大昭寺的正门口,在大家后面靠边的位置,换上青色的外套,一起磕了三个长头。站起来后,我没问 Kassy 磕过后的感觉,因为这是她的修行。但我们是磕过长头的人了,这自然会给我们留下印迹。
我们磕长头的位置后面,就是著名的“唐蕃会盟碑”和“劝人种牛痘碑”。公元 823 年所立的唐蕃会盟碑,又被称为“甥舅和盟碑”,因为松赞干布对唐朝皇帝以外甥自居。“劝人种牛痘碑”是清朝驻藏大臣、和坤的弟弟和琳,为劝当时的藏族人接种牛痘所立。这是因为高原细菌较少,人的抵抗力弱,所以很多藏族人到了内地,因为感染当时流行的天花而死亡。于是和琳在这个最显要的地方⽴碑,劝⼈种痘,预防天花发⽣,非常不错。
碑的旁边,就是传说中⽂成公主亲⼿种植的垂柳,拉萨⼈叫它“乔乌扎”,意思是“佛的头发”。⽼⼈们说,⽂成公主一共在拉萨种了四株柳树,但年深⽇久之后,只有这⼀株存活下来。上世纪 60 年代,这株柳树还⾼⼤茁壮、枝繁叶茂,在⼤昭寺前⾯洒下⼀⽚绿阴。遗憾的是,在“⽂⾰”初期,破四旧,这颗柳树被热情高涨的人们当成了⽃争对象,又是⼑砍,又是⽕烧,最后枯萎⽽死。
这些折腾柳树的年轻人,是些什么人呢?他们并不是什么恶魔,而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一位当年的亲历者在《⽂⾰”期间的⼀段往事》中这样记述:
时间到了 1966 年,⼀场“⽂化⼤⾰命”的风暴席卷全国,地处世界屋脊的西藏⾼原也不例外,古城拉萨整个地躁动不安起来。学校的红卫兵和街道的积极分⼦,情绪也近乎疯狂,向有着千百年悠久历史的⽂物古迹发动进攻。记得那是 8 ⽉下旬的⼀天,一个令⼈惊恐的消息在拉萨⼤街⼩巷传播,说是红卫兵正在冲击⼤昭寺。
我们登上⽂教局三楼⼀看,发现近在咫尺的⼤昭寺⾦顶上,已经爬满了狂热的青年,又刨又砸,乱成⼀团。此时,局⾥又接到⼀个紧急电话,是龙王潭公园的管理员曲珍打来的,说是有⼏⼗个街道积极分⼦,肩扛钢钎,⼿拿铁棍,已经冲进龙王潭来了。局⾥赶快派⼈来吧!要不,龙⼥宫便保不住了!接到电话以后,局长们⾯⾯相觑,他们都是当权派,弄不好会被抓去游街。沉默了⼀阵,居勉局长把验转向了我,说:“⼩廖啦,还是你去,趟吧!你是⼀般⼲部,危险要⼩⼀些。再说,龙王潭也是你的⼯作范围!”我来不及多想,蹬着⾃⾏车便往外跑,途中路过⼋廓北街,看见很多⼈正在疯狂地捣毁“噶⼒果西”四门⽩塔,像蚂蚁在啃⾻头,像蝗⾍扑向庄稼,那情绪,那阵势,真叫我害怕。我⼀⼜⽓跑到龙王潭,发现龙王阁楼上楼下,已经挤满了⼈,有的⼈正挥舞钢钎,向顶楼的六⾓形⾦⽡猛戳。
我赶紧扔掉⾃⾏车,⼀边奔跑,⼀边⼤喊:“同志们,不能砸呀!”“同志们,⼿下留情呀!”我就这么喊着、嚷着,从⼀楼喊到⼆楼,从⼆楼喊到三楼,从三楼喊到屋顶,也许是我的勇敢精神,或者⼤喊⼤叫的⽓势,把这些年轻⼈弄懵了,他们不由⾃主地停下了⼿中的钢钎和铁棍。接着,只听得楼下⼀⽚嚷嚷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他们粗声粗⽓地嚷道:“谁?是谁!?胆敢阻⽌我们造反!拖下来打⼀顿再说!”很快,⼀⼤群⼈上了顶楼,把我团团围住,我⼼⾥害怕极了。抬眼望去,居然有不少熟悉的⾯孔。原来最近⼀两年来,我所在的拉萨市民间歌舞团,常常深⼈各个城区,和街道上的青年们⼀起学习,⼀起联欢,⼀起进⾏⽂艺演出。站在我⾯前的,有好⼏个是认识的⼈,我甚⾄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年轻的⽊匠和⽯匠,平时淳朴⽼实,没有这么厉害。他们也改变了⼜⽓,态度缓和了⼀些,说:“我道是谁,原来是⼩廖⽼师!”他们商量了⼏句,意思是去把领导叫来。
⼀会⼉⼯夫,领导上来了。这个⼈叫青松,原先有个藏族名字的,青松是“⽂⾰”改的名。他个头不⾼,浓眉⼤眼,粗壮结实。原先是拉萨中学的学⽣,后来停学在家,当了居民委员会的领导。我跟他接触过好⼏回,⾃认关系不错。我赶紧上去,握住他的⼿,把不能捣毁龙王潭的理由,⼀、⼆、三、四地陈述了⼀番,当然我说得冠冕堂皇,尽量不使他们反感。
最后我又加进了⼀些个⼈的因素,说:“现在龙王潭改成⽂化公园了,⽇后⼤家在这⾥联欢、演节⽬,总得有个化妆休息换⾐服的地⽅吧。再说,⽂化公园是我的⼯作范围,出了问题,我怎么交代呀!”听完我的话,青松紧锁眉头,寻思了⽚刻,很快以不容置疑地⼜吻说:今天时候也不早了,我们造反就造到这⾥吧!明天要不要再来,回去商量了再说。他⽤⼒地⼀挥⼿,带着这帮⼈撤了。据我所知,从此他们没有再来。
后来,我每次路过龙王潭,看见保存尚属完好的三层楼阁,便不由得想起破“四旧”时的这件往事,脸上便会浮出⼀丝欣慰的微笑。
看完上面这段描述,我哭笑不得。我不能说这些年轻人是坏人。他们也有着一颗真诚的、反对愚昧、追求光明的心。可是他们缺少智慧和慈悲(行动力还是有的)。这些热血青年并非天性邪恶。他们反对愚昧、追求光明的初心本无可指摘,只是被无明所蔽、为我执所驱,认不清真相、执着己见,竟将黑手伸向心中的圣域,结果以无知善心铸成大错。这段历史让我亲见“无明、我执”正是痛苦和破坏的深层根源,是酿成苦果的根源。因此,他们其实非常需要进入大昭寺修行,但他们却把大昭寺拆了。这是一个悲剧。
粉碎“四⼈帮”后,这里又有了⼀株较⼩的柳树,有⼈说是古树发了新枝,也有⼈说是好⼼⼈重新栽种的。我看着这株新生的“公主柳”,觉得它就是一面人心反复的镜子。我们到底是人,还是魔?可能都是,而修行可以让我们离人近一点,离魔远一点,可以让我们能有一颗宽容的心,去理解、拥抱、包容各种文明,可以阻止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死去的古树可以发出新枝,愿人心也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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