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山河为经,众生为师
如果,你在我去拉萨之前,对我说:你在布达拉宫的菩萨像前,会泪流满面。那我一定是不会信的;
或者,你对我说:你在大昭寺前磕长头、身体匍在地面上时,会像一个孩子投入了母亲的怀抱那样,温暖而幸福。那我一定会觉得你太会幻想了;
或者,你对我说:你从色拉寺佛学院回来后,会钻研色拉寺高僧弟子的作品,然后发现佛教是一种科学。那我一定会觉得是你不科学。
又或者,你对我说:你离开拉萨后,会想回去。那我一定会觉得你不了解我:巴黎、纽约、佛罗伦萨这些让我着迷、觉得很难离开的地方,我去过一次后,就会觉得对它们的理解已经足够,因此没有再返回的必要。
可这一切都发生了,在我去了拉萨以后。
这次去拉萨的原因很简单:陪孩子。2025 年暑假,就要去上大学的孩子说想去西藏。我问为什么,她说西藏有特别的风景。这个回答很有意思,我问自己:什么是特别的风景?
自己刚上大学的时候也对西藏充满了向往。30 年前,我刚入大学,和身边的同学一起,天天把西藏挂在嘴边:唱郑钧《回到拉萨》这首歌。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每个人一进大学,首先是买一个便携式的磁带机,也叫 Walkman,放音乐磁带,或者买一个收音机,听音乐台。郑钧的《回到拉萨》磁带,是几乎每个人的最爱。歌声中对自由、美好的向往,天生就能在我们的心中产生共鸣,比如这两句: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梦唤醒,就让我特别向往,觉得唱出了我的心声。
虽然向往,但我并没有动身,去一趟西藏。一方面是理工科出身的我,觉得去西藏还是太文艺了:我觉得自己还不需要“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梦唤醒”。另一方面,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三十年间,学习、工作、成家、陪伴孩子,从来没有专程去哪旅游过,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等以后闲下来,再出去玩也可以。于是,这 30 年间,我一次都没去过西藏。
不管怎么说,这次,为了陪孩子实现他的愿望,我要去西藏了。主要是为了陪孩子。至于能不能“在雅鲁藏布江把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梦唤醒”,我太“理性”了,太不“文艺”了,因此,还是有一点怀疑。
没想到,我这么一动念,西藏就听到了,给我安排了去的火车票。早上 6 点,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打开火车票购票软件,居然看到在预售期内,有一天有票,而且只有这一天有,其它天的票都没有,而且,只有 3 张。我立刻下单买了票,并没有和家人商量。
拿着这意料之外的火车票,我在家人早上起来后,故作淡定地告诉他们说:我买去拉萨的票了哈。什么?家人立刻想到了这段时间有另外一件事情,因此不能去的一个理由。我笑了一下,说服了家人,把这件事情推了,还是去拉萨。
于是我们无知者无畏地登上了去拉萨的火车,第二天晚上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就被撂倒了。当然,被撂倒的不是仅我一个,全车厢里第一次去拉萨的朋友也无一幸免。
到了拉萨后,我们耷拉着头,拖着软绵绵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踏出的每一步的力度,出去找粥喝。在老拉萨粥坊的小米粥的滋润下,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
此后的 2 天,上述我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发生了。我们在拉萨拜见了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请 AI 解答我们的疑惑,指导我们应该如何做。在 AI 的鼓励下,我们学着藏族朋友,用我们的眼睛和身体,和他们一起修行,结果是:一切我觉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在布达拉宫观音菩萨像前许愿亲人平安,世界和平时,我哭了,因为我发现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不必害怕被人觉得幼稚,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许愿的。这个心愿在这里被作为常识。因此,我觉得我回家了。
在大昭寺前磕长头、全身伏地时,我感觉到我身下的花岗岩地面温暖地抱着我,于是我原本整个防卫着的身体舒展了。我把自己彻底给了大地,因此也彻底地放下了自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解脱。然后我迅速站起,这是磕长头要求的,这样我可以迅速获得涅槃与重生。迎着朝阳,我觉得我有信心把我的愿望实现了。我看看旁边和我做同样事的藏族朋友,觉得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感受。
我们然后到了林芝。在林芝我们徒步了雅鲁藏布江、南迦巴瓦、巴松措和新措。上天是如此地眷顾我们:虽然是一片雨季,但是每次我们出门看风景,对是雨过天晴。就这样,我们幸运地看到了南迦巴瓦的真容。我在内心真诚地相信这是因为西藏的神灵看到了我们真诚靠近他们的诚意,因而愿意见我们。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很好的人。他们在路上、在家里,用他们坦然的眼神、真诚的微笑,陪伴、抚慰、帮助我们,让我们度过了很好的时光。他们让我重新相信:原来人与人之间,并不是像我在网络或者现实世界中看到的那么令人绝望。当我把自己放下,向他/她伸出手,他/她还是会把我的手握住。
站在雅鲁藏布江旁,看着南迦巴瓦雪山时,我唱了郑钧《回到拉萨》里的这两句歌:“在雅鲁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在雪山之巅把我的梦唤醒”,然后回味。我发现江水并不能把我的心洗清,雪山也没有把我的梦唤醒,但我明明感到,我的心被洗了,我的梦被唤了,只是,这是一颗新的心,一个新的梦。我感觉到有了它们之后,我就想要过好当下了。我感到踏实。
我也学会了放手。当我把自己放下时,我才明白,我也要把别人放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一个人的修行是不能由别人代替的。因此我能更坦诚地面对这个世界。我更理解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更理解自己和这个世界。我们都长大了一些。我们相信了修行能够给我们带来的成长。我们是幸运的,也会一直幸运。
回到北京后,我发现,是藏传佛教宗喀巴大师的“成佛之道”,以及藏传佛教密宗“看得见、摸得着、能体验”的修行方式启发了我。藏传佛教高僧精心设计的密宗修行之道,让我在这一路的见闻中,感受到他们总结出来的“戒、定、慧”,“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度菠萝蜜,以及“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摄等成佛之道的精神,理解了佛教不是消极避世,而是珍惜自己的生命,亲近善知识,通过“戒、定、慧”,找到自己的使命,通过六度菠萝蜜和四摄,改变世界,给自己和世界都带来解脱。
我见到的西藏朋友的平和、坚忍、持戒、布施、乐于助人,原因很简单:他们走在“成佛”的路上。因为走在成佛的路上,所以他们在现实苦难面前是“出离”的,因此他们平和;因为把六度菠萝蜜和四摄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因此我们在和他们交往的时候,会感到支持、信任和依靠。这就是西藏让我不得不想“回去”的原因。
山河为经,众生为师。我在旅途中看到的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雪山、江河、圣湖,就像佛经一样,教导和启发了我。我明白:寺院、书本、大自然都可以传法,都在向我讲述智慧与无常。它们不说话,却在沉默中教我谦卑、忍耐与欢喜。而我在旅行中遇到的僧侣、司机、阿妈、店主、舞伴等旅途中所有的人,也包括动物,甚至是那些在佛教里被视为同样有情的生命,都是我的老师。他们的生活方式、言行举止、喜怒哀乐,都让我领悟到佛法的某个面向。他们都不曾以“师”的姿态出现,却在不经意间,把信仰的力量、生活的智慧递到我手心。我在西藏的这段旅程,就像是在一座没有围墙的大学里修行。高原的寺庙、山河是我的经书,旅途中的众生是我的老师。我在行走中读经,在相遇中受教。
如果说,在去西藏之前,我一直纠结的问题是:这个世界会好吗?在西藏时,我已经不想这个问题,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怎样做才好?西藏朋友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让我印象深刻。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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